《亮剑》节选与个人短评
马天生最近又多了一个职务,李云龙专案组副组长,他知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他了解李云龙的为人和性格,这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对这个人他不抱任何希望,用那个时代的时髦术语评价,这是典型的花岗岩脑袋。
马天生在没调到这个军之前,也曾参加过一些专案组的工作,一般来说,一个人一旦被逮捕,精神上就委顿了一半,再坚强的人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器也难以做到神态自若。此外,审讯的方式对于被审者而言也带有极大的压力,被审者通常是被喝令坐在一个和地浇铸为一体的水泥墩上,这是防止脾气暴躁的被审者抄起座椅以暴力袭击审讯者的必要措施。审讯者把雪亮的、令人炫目的灯光射向被审者,他自己却隐藏在灯后的黑暗之中,只听其声不见其人,这些心理学上的小把戏一般都能奏效,被审者常常是诚惶诚恐地去配合审讯者的问话,或急于表白自己的清白,或搜肠刮肚地把肚里的东西和盘托出,在这点上,大人物和小人物基本没什么区别。而李云龙却属于那种极少数的死硬分子。他的态度极为傲慢,通常是在灯光的照射下闭着眼一声不吭。马天生便以连珠炮式的发问去扰乱他的思维,谁知他竞然打起鼾来,闹了半天他早睡着了,休费了半天口舌等于放屁,这太让人恼火了。专案组用以致胜的法宝是以国家机器的强大压力从精神上摧毁对手,要使他明白,他是人民的敌人,在这块土地上,他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只有这样他的身家性命才有可能苟全,但对于一个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来说,就不大管用了。马天生很伤脑筋,到现在为止,审讯记录还是白纸一张,这可不太好向上面交待。
负责看守的战士都是按当时的时髦标准特意挑选出来的,对敌斗争坚决,路线斗争觉悟高,苦大仇深,根红苗正。最使李云龙气愤的是,一个青年战士在给他送饭时竟然往他饭碗里啐唾沫,李云龙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侮辱,不禁大怒,他把饭碗连饭一起扣在那个小子脸上,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教训这个小混蛋,就被冲进来的几个战士按倒在地上拳打脚踢,他拼命反抗,一把掐住那个战士的喉咙,他完全可以捏碎这小子的喉骨,但他下不了手,这毕竟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他们有什么过错?就这么一迟疑,他的软肋就挨了一记重拳,李云龙的抵抗结束了,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就算年轻时练过几天拳脚,在这些身强力壮、受过格斗训练的战士面前,还是显得不堪一击,他被打得昏死过去。
李云龙醒来后一吸气,肋骨就疼得受不了,凭经验判断,是左胸第五、六两根肋骨被打断了,他想起在淮海战役那次负伤时,这两根肋骨曾被弹片打断过,是旧伤了,这次不知是从旧茬上断的还是新处断的。他觉得头晕得很厉害,这是一个战士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向水泥地连连撞击造成的脑震荡。这些狗娘养的,下手够狠的,他不恨这些无知的战士,他们从入伍第一天开始就受这种教育,“对同志要像春天一样温暖,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扪心自问,他李云龙也没少这样教育战士,想到这里,他禁不住苦笑起来。
他思索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些无知的战士用对付敌人的手段毒打了他,这不难理解。问题是,究竞是什么人教会了他们去虐待别人,去侮辱别人?难道是敌人就可以去虐待,可以侮辱人格吗?他为此感到震惊,同时也感到愧疚。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他枪毙了受伤的日军俘虏,政委赵刚得知后大发雷霆,他从没见过平时温文尔雅的赵刚发过这么大的火。赵刚吼道:“咱们是人,是正规军的军人,不是野兽,不是土匪,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放下武器,我们就应该以人道的方式去对待他们,你这样做,和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事后,赵刚找他谈心,说过几句话,使李云龙铭心刻骨,至今不能忘怀。赵刚说:“每个正常人身上都同时存在着人性和兽性,或者也可以称为善良和邪恶,如果不善于调整自己,随时加强自我修养,那么兽性的、邪恶的东西随时都会抬头。”李云龙懊悔的想,要是时光能倒流,他一定会拜赵刚为师,好好学学做人的道理。那时他对文化人有种莫名其妙的反感,经常以大老粗为荣,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可笑。多少年过去了,赵刚的智慧、宽容、深沉和人格的魅力仍使他感到神往……
马天生和黄特派员研究李云龙的问题,他们一致认为,李云龙这个家伙已经是不可救药了,他是那种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对他的问题,从正面突破似乎是不可能了。此时需要的是迂回进攻,从他身边的工作人员身上打开缺口。他的警卫员是没什么希望了,这个吴永生是个从农村入伍的士兵,脑袋像榆木疙瘩,除了他的老首长,他谁也不认,你和他讲革命道理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等于是对牛弹琴,这种人属于李云龙的死党,没什么挽救的必要了。李云龙的司机老常,马天生认为这是个老滑头,他总拿自己没文化说事,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你给他做工作,指出李云龙的罪行的严重性,老常做出一副博得懂懂的样子,傻乎平地问马天生:“政委,我咋听说李军长是台湾派来的特务?这就是你们当领导的不对了,咋让台湾特务当了军长呢?咱共产党挺机灵的,咋让台湾特务给蒙啦?”马天生一怒之下把他轰走。
马天生也找了一些师团级干部和司令部的几个参谋,向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他们能配合专案组,揭发李云龙的罪行。但这些军官的回答都差不多:军长的职务是中央军委任命的,谁当军长他们就听谁的,这也是组织上的一贯要求。换句话说,就算刘少奇来当军长,他们照样也得服从命令,因为除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谁能有这本事识破刘少奇的反动嘴脸呢?对于这些李云龙的死党,马天生一时还没什么办法。
看来李云龙身边的工作人员中,只有郑波是个突破口,他是大学毕业分配到部队工作的,这种书生气十足的军人往往比较软弱、胆小。前些日子听说郑波执行命令不坚决,被李云龙撤职,现在正在干部部等待重新分配工作。马天生认为,在准备召开的对李云龙的批斗大会上,除了造反派们的血泪控诉外,还应该有李云龙身边工作人员的反戈一击,这才有说服力和教育意义,用这个事实教育群众,只要是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采取对抗态度,哪怕你功劳再大,职务再高,也会众叛亲离。当年张国焘的职务够高的了,他叛逃时连个警卫员都拒绝跟他走,这些例子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马天生认为郑秘书有文化,熟读中共党史,这种人对党内的政治斗争是很熟悉的,此时李云龙在政治上已经彻底垮台,一个有头脑的人是不会甘心为李云龙殉葬的,响鼓不用重锤敲,此间道理应该是一点就透。
郑波进门来,规规矩矩行了军礼,然后拘谨地坐下等待训示。马天生温和地说:“小郑呀,不要拘束嘛,随便点儿,我来了这么多日子,还没找你谈过心呢。听说你前段时间表现不错,拒绝执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龙的命令而遭到了迫害。你做得对,有觉悟,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好干部。我看你的分配问题就这样定下来,去海防团当政委怎么样?职务升一级,正团级,对你这样的好干部,党是不会忘记的。”
郑波有些诚惶诚恐,他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感激地说:“感谢首长们的信任,我的能力低,思想改造得不彻底,只怕是辜负了组织上的信任。”
马天生大度地挥挥手说:“组织上信任你,你大胆地干就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有我嘛。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李云龙的问题,你在他身边工作的时间不短了,应该是了解他的,对他的反革命言行是不是早有察觉呢?”
郑波知道这个问题是早晚要提出来的,虽然当他听到李云龙被捕的消息时,曾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庆幸,同时他也感激老首长对自己的保护,他承认自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但他绝不想做个落井下石的小人,若是这样,他的良心永远不会安宁,这和他做人的准则相违背,这些念头已经折磨他很久了。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马政委,您知道,我只是个小小的秘书,只做我分内的工作,比如说,抄抄写写之类,我的路线斗争觉悟不高,阶级斗争的弦也绷得不紧……”
马天生皱了皱眉头打断他的话:“小郑,你跑题了,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郑波觉得后背已经有冷汗在慢慢渗出,他仔细斟酌着词句:“当然,首长,我明白您的意思,如果我真发现什么反革命言行,不用您说,我当然会坚决抵制和斗争的,这点儿觉悟我还是有的。可是……如果我没有发现,也不能乱说,这也是对组织上的不忠诚……”
黄特派员见郑波说话吞吞吐吐,甚至坐在椅子上的身子都在一点儿一点儿地蜷缩起来,心里便有些厌恶,他也看不起这种精神上的委琐,于是他不耐烦地厉声打断郑波的话:”郑秘书,难道你就这样报答组织上对你的信任?难道你就不为自己的政治前途多想想?”
“小郑,在路线斗争的问题上,绝没有调和的余地,中庸之道是行不通的,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是站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大胆揭发李云龙的反动言行,在批判大会上公开做出揭发批判,以求得组织上和革命群众的谅解。党的政策你比我清楚,‘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嘛。反革命分子在没有公开跳出来之前,必然要有蛛丝马迹,必然要有所表现。这是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你在李云龙身边工作多年,不可能没有察觉嘛,现在是党考验你的时候,坦率地讲,如果你执迷不悟,不听劝告,那么我只能认为,你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党,你决心为反革命分子李云龙殉葬,这就是另外一条路了,请你考虑,我给你五分钟时间。”
马天生是个善于观察的人,他喜欢通过直接观察,发掘对方心灵深处的思想活动,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每个字都带有常人无法承受的巨大压力,他不怀疑自己的判断,郑波会合作的。谁也无法知道郑波在这短短的五分钟里都想了些什么。马天生只是发现,郑波刚才蜷缩着的身子渐渐地膨胀起来,弯曲的腰板也慢慢地挺直了,整个身子犹如一面鼓满的风帆。他脸上刚才的拘谨和顺从的神态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决绝。他腰板挺直地坐在椅子上,两个膝盖微微叉开,双手自然地放在腿上,这种标准的军人坐姿使马天生和黄特派员感到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果断,一种军人就要走上战场的凛然。五分钟没到,郑波就开口了:“我刚才忽然想起一个外国政治家的名言:‘就人性来说,惟一的向导,就是人的良心。’我了解自己,我是个崇尚英雄而自己又是个缺少勇气的人,我承认,作为男人,我是个糟糕的男人,自私、胆怯,就像契河夫笔下的那个小公务员,我身上缺少的东西虽然很多,但惟一还有的,也就是良心了。如果连这个也失去了,那我可真要成穷光蛋了,一无所有。所以,我不打算再失去它。马政委、黄特派员,没能满足你们的要求,我很抱歉,现在,我还是回去听候处理吧。”郑波站起来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走出房门。
正在主持专案组会议的马天生听秘书通报,说外面有个女人找他。马天生来到会客室,一看是田雨。
田雨看见马天生没有任何客套,只是冷冷地直呼其名:“马天生,我要见我丈夫。”
马天生略微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快,以他的职务和地位,很少有人对他直呼其名。眼前这个女人的和她的丈夫一样,也是这样态度傲慢,你明明是来求我的嘛。他毕竟是个有涵养的人。不会把不快带到脸上,他和颜悦色地说:“啊呀,小田同志,这件事可不好办,李云龙现在正在接受审查,他的案子是中央文革点名的,我个人无权批准家属会见,请原谅。”
田雨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你太谦虚了,别说这点小权力,我家老李的生杀大权也是握在你手里嘛。”
马天生以一个男人的眼光饶有兴味地端详着田雨,她体态丰满而不失苗条,不太讲究裁剪的制式军装仍遮盖不住她浑身柔和的曲线,白哲的皮肤保养得极好,尤其是脸上没有任何皱纹,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沉静如水,这是个极成熟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容不得任何轻视的。 马天生暗想,李云龙这个赳赳武夫,居然有这么个相貌与气质俱佳的者婆,这样的女人可不多见。
他岔开话题:“小田同志,我早听说你们夫妻感情不太好,这是真的吗?”
“难道这也是专案组必须审查的吗?”
“当然不是,请不要误会。我想说的是,李云龙的问题已经定性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个案子恐怕永远也翻不了了,这是中央领导同志定下的,作为他的家属,你考虑过和他划清界限的问题吗?有什么需要组织上出面的事你可以和我说,我会帮助你的。”
田雨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不明白,专案组为什么对别人的婚姻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我的路线斗争觉悟低,请你指点一下,我和李云龙离婚与否和你们革命的事业有关系吗?是不是如果离婚,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胜利了?‘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就保住了?或者,世界革命就成功了?如果我们的离婚能带来这么大好处,那我们当然可以试试。”
“你看,你看,小田呀,你的情绪很不正常呀,这种态度不好,分明是一种抵触情绪嘛。说心里话,我个人对李云龙绝无成见,他这个人除了脾气暴躁一些,和他并不难处,在部队中也有一定的威信。问题是。李云龙的问题是直接对抗‘文化大革命’,对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以前多次和他谈过,苦口婆心的请他站过来,对‘文化大革命’要端正态度,可老李对我的劝告置若罔闻,一意孤行,最后发展到对抗中央文革小组,镇压革命群众,你想,死伤这么多人,全国震惊呀。不客气地说,就是枪毙他李云龙一百次,也抵偿不了他犯下的滔天大罪。这怨不得别人,是他自己主动跳出来表明了他的立场,是非要和无产阶级专政较量一番了,这是咎由自取,谁也没办法。唉,我曾经是他的战友、同事,他犯了罪,我很痛心,我没尽到责任。”马天生说的是心里话,他不是个虚伪的人。
田雨默默地听着,她心里有些厌恶,马天生喋喋不休说了半天,好像没有什么观点是他自己的,几乎是从报纸上照搬下来的,那个关于党内两条路线斗争的话题实在令人乏味,像是被嚼过一百遍的口香糖。田雨本是个对政治缺乏兴趣的女人,对于复杂的政治,她只是简单地凭女人的直觉去判断,她认为大人物们有些无聊,动不动就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有这么严重吗?都是一起打江山的老战友,谁是无产阶级?谁又是资产阶级?非要人为地划出党内的两个司令部,非要整得你死我活,要是个人行为倒也罢了,还要把几亿老百姓也拉上,天下能不乱吗?田雨感慨地想,理论真是个要命的东西,世上大多数人都不大重视这东西,因为它看不见摸不着,似乎是文人之间玩的东西,充其量也只属于学术范畴。二战结束后,当人们面对上千万犹太人和斯拉夫人被杀戮的结果时,才发现,希特勒的种族灭绝理论早在若干年前就明白无误地写在《我的奋斗》中,他没打算蒙骗世人,早向世人宣告了自己的理论,并准备一步步付诸实行了。世人终于明白了,理论问题是忽视不得的。谁忽视了它,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想到此,田雨不禁看了马天生一眼,她有点可怜这个人,这家伙倒不是什么太坏的人,只可惜他读了一肚子的书,装了一肚子的理论,说到底,没有一点他自己思考的成分,连这点起码的道理还没悟透,他不是当政治家的材料,缺乏俯视众生的高度。他舞剑时大概把自己当成杜甫笔下的公孙大娘,自以为把剑器舞得水泼不进,其实随时会把剑锋舞到自己脖子上。
此时马天生可没觉着自己可怜,他倒有点可怜田雨,这女人真是红颜薄命,这么出色,这么富有魅力的女人怎么就嫁给李云龙这样的人了?这次李云龙可是没什么希望了,他不愿意看到这个出色的女人陪李云龙一起殉葬。他要挽救她,帮助她。他开导道:“小田同志,李云龙现在态度非常恶劣,拒不交待自己的问题,当然,有个别工作人员出于义愤,行为过火了些,我们也给予了批评教育,但李云龙是什么态度呢,他咬牙切齿地声称,有朝一日要宰了这个工作人员。你看,他的气焰太嚣张了,这是向无产阶级专政反扑嘛,这是自取灭亡。我看,李云龙这个人是没什么希望了,小田呀,你要好好想一想,为这样一个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去殉葬,值得吗?”
田雨态度缓和地说:“老李的脾气暴躁,好冲动,这是老毛病了。马政委,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去劝劝他。毛主席不是也说过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反革命分子也要做到一个不杀,大部不抓’。在中央没做出正式决定之前,是不是还应该以教育为主,批判为辅?马政委,请给我一次机会,我相信我能说服他,至少能使他配合专案组的工作。”
田雨的诚恳态度颇使马天生感到意外,他不太相信李云龙这种人能软下来。不过,若是真能使李云龙认罪,这倒也是专案组的一大收获,这不妨试一试。他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
当李云龙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进会客室时,田雨几乎惊呆了,她没想到才几天的时间,像牛一样壮实的李云龙成了这副样子,他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二号军装,军装就像挂在衣架上,里面空荡荡的,消瘦之快令人惊骇。
李云龙一见田雨就显得不大高兴,他哼了一声说:“专案组不是规定不准会见家属吗?怎么破例了?你求他们了?怎么这么没出息?”
田雨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丈夫,李云龙肋骨伤处的剧烈疼痛使他的身子猛地颤抖起来,冷汗立刻渗出来。田雨看到丈夫脸色惨白,连忙扶住他,失声痛哭起来:“老李,这是他们打的?告诉我,伤在哪里?”
李云龙说:“没事,那群混蛋没有半点儿勇气,好几个打我一个,有本事咱们一对一的交手,我不宰了他狗日的就不姓李。”
马天生一看这情景心里就有了点儿上当的感觉,这田雨分明骗了他,这哪里是协助专案组做工作?他大声训斥道:“李云龙,你不要太嚣张,这样下去对你和你的家庭都没有好处。”
李云龙瞪起眼:“你什么时候养成这种毛病?我们两口子在这里亲热,你瞪着眼看什么?要不要脸?去去去!出去!”
马天生尽量使自己不生气:“李云龙你不要搞错了,是我批准你们见面的,这是对你的挽救,如果你坚持这种恶劣态度,我可以马上停止你会见家属。”
李云龙丝毫不领情:“我又没求你,是你把老子请来的,老子不领情。”
马天生显出良好的涵养:“好吧,我不想和你吵,你们可以谈,但我必须按规定坐在这里。”田雨轻轻抚摸着丈夫的脸,恨不能把满腔的柔情一下子倾泻出来。她柔声道:“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没有后顾之忧,你放心。现在我来陪你,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伴陪着你。我知道,以后咱们单独相见的机会恐怕不会有了,但你要时时感受到,我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
李云龙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不善于表达情感,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小田,要是你觉得压力太大,要和我划清界限,我一点儿也不会怨你。嗨,这辈子让你受委屈啦,就算我想弥补,也没有机会了,等下辈子吧,我还会娶你做老婆。”
田雨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丈夫嘴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把脸贴在丈夫的胸膛上轻声说:“以前曾经后悔过,不过早就不后悔了,而且越来越爱你,你知道吗?在咱们这个时代,真正的男子汉越来越少了。生为女人,我算是够有福气了,我为你感到骄傲,惟一后悔的是,这辈子没能为你多生几个儿子,要是有下辈子,我发誓要替你多生几个。老李啊,你知道吗?我们女人命苦啊,婚前一旦没选择好丈夫,就要痛苦一生。而我是多么幸运,上苍垂顾,把你给了我,我太知足了,只想告诉你,这一生,我很幸福,真的,非常非常幸福……”
就算马天生涵养再好,这次也忍不住蹦了起来。在他看来,这田雨是个善于制造氛围的女人,看看这对夫妻诀别的样子,就好像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样,共产党员慷慨就义前的镜头。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中央文革小组的要案专案组,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实行专政的地方,这不是中美合作所,你们也不是江姐和许云锋,摆出这么悲壮的姿态给谁看?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拍着桌子吼起来:“李云龙,你非要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那谁也没办法,现在停止会见。来人!把李云龙带回牢房。”田雨抱着李云龙不松手,几个战士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两人生生拉开,田雨挣扎着向李云龙喊:“老李,将军有将军的尊严,可杀不可辱!要硬就要硬到底,这才是我丈夫。老李,要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我绝不苟活在这世上,云龙啊,你是龙,我是云,龙和云是分不开的,我们生是夫妻,死也是夫妻,谁也不可能拆散我们……”
李云龙被拖下去,田雨说完了她要说的话,心里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态,她冷冷地对马天生说:“多谢你的帮忙,我没什么事了,现在,是不是该给我腾出一间牢房了?”
马天生也恢复了常态,他摇摇头说:“既然你要说的话说完了,那可以走了,监狱可不是旅店,不是谁想进来住就能住的。”田雨冷笑道:“别打官腔了,谁不知道进天堂难,下地狱容易?在这个时代,什么都难,就是进监狱不难。马天生,你听仔细了,如果李云龙的言行被称为是现行反革命,那么我告诉你,我永远和这个现行反革命站在一起,我同意他的观点,支持他的观点,你可以把我也称之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些,够不够住监狱的资格了?要是还不够,我就再说几句,你听好,我反对,我厌恶你们那个‘文化大革命’,这绝不是什么无产阶级专政,这是纯粹的法西斯专政,是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幕,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人性、传统和美德都要毁于一旦,它造成的破坏力和恶劣影响绝不是几十年能够恢复的,它是幽灵,是瘟疫,是噩梦,历史会永远诅咒它。”
马天生听得浑身颤抖,他厉声喝道:“田雨,你赢了,你刚才的话已经取得了住进监狱的资格,你的要求可以满足了。现在,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田雨向房间角落指了指说:“行李我已经带来了,你派人检查一下,另外,我已经自己解除了我的军籍,不用劳你们的大驾了。”她指了指自己摘掉领章的衣领。
马天生这才发现,这个女人今天是带着行李的,她根本没打算回去。
特种分队的队部,队长段鹏和政委林汉正脸对脸地坐着抽烟,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屋子里腾腾的烟雾已经使人睁不开眼了,这两人却一动不动地相互对视着。副队长梁军“砰”地一脚踢开房门闯了进来,见两人在沉默,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咆哮起来:“妈的,你们还在这儿坐着?我去看了地形,批斗大会的会场已经布置好了,明天他们就要把军长押来了,机会已经送到咱眼皮底下啦,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你们要是怕事,就别管了,我来办这件事。”
段鹏和林汉觉得梁军的话有点儿不对味,什么话?老子们什么时候怕过事?这不是他妈的狗眼看人低吗?段鹏斜眼瞟了梁军一眼哼了一声:“你懂规矩不懂?我这队长还没被撤职呢,用你来瞎搀和?去去去!给老子一边儿凉快去。”
梁军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你他妈的少拿队长牌子来压人,老子不喝这一壶,我就看不惯这个,有什么呀?大不了就是搭进条命进去,老子不稀罕这条命,不像有些人似的,关键时刻就想当缩头乌龟……”
段鹏怒道:“你小子骂谁?怎么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
“啪!”梁军把手里茶杯摔在地上,碎玻璃和荼水溅得到处都是,他轻蔑地挑衅道:“谁认就是骂谁,怎么样?老子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吓唬,老子不喜欢逗嘴皮子,谁有种就去后面找个场子练练去。”
段鹏窜起来吼道:“操!给脸不要脸,走!老子和你讨教几招,咱们分队也真他妈的邪门啦,是个人就觉得自己是什么武林高手。”
林汉也火了,站起来吼道:“我说你们有完没完?事情当然要干,这不是正商量着吗?都他妈的什么时候了,还有工夫切磋拳脚?怎么火气一个比一个大?都他妈的坐下。”
正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一听,又一屁股坐下不吭声了。
林汉说:“我看也别商量了,这事用不了几个人,我带几个人去就行了,你们俩就别去了。”
段鹏不爱听了:“废话,凭什么你去?你是三头六臂咋的?”
林汉说:“问题不在这里,我想的是,把人抢出来怎么办?1号的脾气你们都知道,他不会躲起来,反而会臭骂咱们一顿。还有行动时不能伤人,这也增加了难度,那些警卫都是些不知深浅的头小子,要是和咱们胡打蛮缠,闹不好会一怒之下宰了他们。”
段鹏说:“算啦,咱们也别争了,干脆谁也别叫了,就咱们三个行动,再有几个人配合一下,一会儿咱们仔细研究一下计划,要一环扣一环,绝不能出岔子。我可说清楚,这是他妈的掉脑袋的事;谁有顾虑现在就说话,要是干,将来天塌下来咱们三个顶就是。”
梁军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这话才算条汉子。老段,刚才对不住啊,别怪我脾气急,我听说1号在里面受了不少罪,咱再不动手,老头子怕是活不了多久啦。管他娘的,先干了再说。党籍、职务、身家性命算什么?咱不要啦,凭咱们几个到哪儿混不上口饭吃?事情要干得不漂亮怨不得别人,只能怨咱自己笨蛋,大不了咱弟兄几个一起去投奔我二叔去,那边天高皇帝远,还能饿着咱们?”
段鹏一拍桌子,下了决心:“干吧!咱们尽量做到不伤人,可要是哪个王八蛋不识相,就算他倒霉啦。现在各人都回家安顿一下,这不是件小事,一定要把家属妥善安置好,事情要是顺利,将来怎么办咱们听1号的,要是办砸了,那这兵咱不当啦,给他来个脚底抹油儿,反正不能让人家抓鸡似的把咱们抓进监狱,老子住不惯那地方……”
那个年代城市的体育场惟一功用就是集会。当然,开得最多的是批斗大会和公审大会。这种集会非常乏味,因为程序几乎是千篇一律,还没有见过哪个城市的此类大会有什么较新的创意,这种现象令许多后世人感到迷惑,难道当年的中国人竞如此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数亿的国民,如此广大的国土,没有人为规定的统一模式,怎么从南到北所有的集会都开得这样毫无新意?如果读者不嫌乏味的话,我们不妨沿着当年集会主办者的思路去领略一下集会的氛围和程序。
会场布置:
主席台上方当然悬挂着领袖的巨幅画像,画像两侧是领袖语录,呈对称方式。左: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右: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其实领袖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也根本没想到,不知是什么人把这段话肢解成一副时髦的对联,随之便在全国蔓延开来,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主席台前方是挂横幅的地方,就像一篇文章的点题一样,横幅是要表现此次大会的主题,公审谁,批斗谁,还不能忘了把被批斗者的名字用红笔打上叉。
首长的长条桌上应该是白桌布,上面放着麦克风,当地党政军首长按职务大小排座次,每人身前照例放一只茶杯,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带着把的茶杯的使用也有某种共性,全国如此。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哪个中央文件规定在集会上必须使用这种茶杯。由此可见这种随大流的思维方式是我们中国人的思维特点。试想,若是用了传统的盖碗,首长们坐在主席台上跷起二郎腿,用三个手指头捏住盖碗撇撇茶沫儿,这似乎就不成体统了,有点八旗子弟的派头,哪还有点政治斗争的严肃性?看来最先使用这种茶杯的人是个非常细心的人,茶杯里也有政治。(若干年后,会场的模式变化不大,不过是矿泉水取代了茶杯。)
这类会场还有种必不可少的道具,就是会场四周,主席台两侧,甚至体育场环形跑道的圆径四周,都应该插满红旗,以此造成“风展红旗如画”的氛围。
会议程序:
此程序约需要二十多分钟,时间再紧也不得从简,不然要出大问题。
一、全场起立,高唱《东方红》。
二、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三遍)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三遍)这段程序很有讲究,毛主席前的一系列定语共 36 字,一字不能少。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也必须是连呼三遍,多了少了都不行,不然就要出大问题。
三、念领袖语录,内容应与本次大会主题有关。
四、全场高呼口号,公审对象或批斗对象出场,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白底黑字,名字打叉,通常姿势为“喷气式”。若是准备判死刑的公审对象,该是五花大绑,捆得像个棕子。
五、批斗过程,各界代表轮流上台念稿子批判,革命口号穿插其间,以造声势。
六、尾声,由大会主持者进行批判总结,宣布将被批判者押出场,最后全体起立,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后散会。
应该承认,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开这种没滋没味的集会,确实很容易使人提不起兴趣来,人类的天性是追求新鲜感,不然社会发展便失去了动力。若干年后的流行歌手们对此是深有体会的。
这种乏味的、千篇一律的批斗大会在某一天突然爆出个大冷门,以往的程序被破坏了,大会被迫中止。总之,说句时髦的话,这次批斗大会充满了戏剧性和新闻价值,以致这座城市的老百姓津津乐道了许多年。
对李云龙的批斗大会选在这座城市最大的体育场,体育场的看台上可以容纳上万人,那天会场经过精心布置,和全国其他城市的会场没什么两样,前面已经介绍过,在此不赘述。有所不同的是主席台前上方的横幅特别巨大,每个字高达 1.5 米,上面是黑体仿宋字“彻底清算现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龙的反动罪行批判大会”。昔日田径比赛的环形跑道上,每隔十米就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士兵们胸前挎着冲锋枪,雪白的手套在阳光下显得很醒目,他们以立正姿势面向看台,从这点上看,以往的批斗会可没有这么多全副武装的士兵。荷枪实弹显得火药味儿很足,这倒表现出一点儿新意。按马天生的意思,这是要造成一种强大的威慑力,体现出无产阶级专政的不可战胜的力量,还要体现出“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一小撮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的气氛。
李云龙的秘书郑波,警卫营长吴玉水,警卫员小吴,司机老常,还有司令部的七八个参谋都坐在主席台下的马扎上。郑波心里明白,凡此类大会,总有三个目的,一是发动群众,鼓舞群众斗志;二是震慑阶级敌人,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三是使犯了严重错误而暂时还没发展成阶级敌人的人受受教育。郑波琢磨着,他们这些坐在台下马扎上的人无疑属于这第三种人。
大会开始,以往的会议程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二十分钟后,例常程序结束,正剧应该开始了。扩音器里传来一个嗓音频率极高的女人领呼口号,整个会场顿时喧闹起来,上万人呼口号很难同步,结果造成会场内的呼声此起彼伏,犹如山呼海啸一样。在一片喧嚣中,李云龙出场了。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领章早被揪去,没有戴着军帽,三个身材高大的战士簇拥着李云龙,按标准的“喷气式”要求,由一个战士抓住他的头发使劲往下按,后面两个战士撅着他的两臂拼命向高抬。
坐在台下的郑波清楚地看见他的老首长在拼命地挣扎,想直起腰来,他甚至听见军长的骨头在咔咔作响。郑波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坐在主席台上的马天生今天特地换了一身新军装,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对麦克风说:“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今天我们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残酷镇压革命群众的刽子手李云龙揪出示众了,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
全场又一次沸腾了,口号声四起……
李云龙猛地抬起头来,抓住他头发的战士吃惊地发现,他手里抓的竟是李云龙的一把头发,上面还连着一块血淋淋的头皮……
一缕鲜血顺着李云龙的额头流下来。他暴怒地吼道:“马天生,放你娘的屁,我李云龙不是反革命,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将军,为这个国家流过血……”
会场一片哗然,台上一片混乱,两个按着李云龙胳膊使劲向上撅的战士感到他正在不顾骨折的危险,用尽全身的力量想把腰直起来。两个身强力壮的战士自然不肯示弱,他们用力撅着李云龙的胳膊僵持着,离着很近的郑波听见一声脆响,李云龙的一条左臂竟拉下来,两个战士一时吓呆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反革命分子竟如此暴烈,宁可骨折也不肯弯腰,两个战士在这一刹那竟吓得松了手。李云龙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从脖子上摘下写着他名字的木牌,用力一甩,沉重的木牌径直砸在主席台的长条桌上,马天生和黄特派员身前的茶杯被砸得粉碎,碎瓷渣和茶水溅了他们一脸……
台下的郑波在心里喊了一句:伟哉,上将军!他泪水夺眶而出。
警卫员小吴抄起马扎扑向主席台哭喊着:“首长,咱们拼了……”
吴营长也蹿了起来破口大骂:“马天生,我操你姥姥……”
四周早有准备的警卫士兵扑过来按倒他们,小吴和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参谋抡起马扎和警卫人员厮打起来。此时,台上的李云龙已被几个战士拳打脚踢地按倒,李云龙用仅有的一只手臂进行徒劳的还击,台上台下已乱作一团。扩音器里传出尖锐的口号声:“坚决反击反革命分子的嚣张气焰!李云龙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体育场内上万人被眼前的突发事件惊呆了,他们从没见过如此刚烈的反革命分子,还有这么多不要命的死党,他们想不通,这些人难道吃了豹子胆?此时的会场秩序大乱,竟无人应呼口号。
马天生有些气急败坏,那块木牌差点就打破了他的脑袋,而且是众目睽睽之下,批斗大会开到这个份儿上,恐怕要在全国创个先例了。反革命分子在会场上公然反扑的事例还不曾有过,怎么就让他赶上了?马天生当机立断,下令把李云龙押下去,暂时休会。
浑身是血的李云龙被抬进了囚车,他的口鼻等处不停地流着血,一滴滴的流淌在地上,从主席台到囚车的一段距离,竟淌成一条血路。那些受过徒手格斗训练的警卫战士动起手来没有轻重的概念,李云龙的腹部、肋部多次遭到重击,受了严重的内伤,剧烈的疼痛使李云龙处于昏迷状态。
运载李云龙的囚车开动了,向监狱驶去。
离此不远的拐角处驶出一辆“嘎斯 69”型苏制吉普车,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驾驶吉普车的段鹏一边开车一边泪流满面地发出野兽般的嗥叫,林汉脸色铁青把牙咬得咯咯响,刚才会场上惨烈的一幕他们全看见了。段鹏的嚎叫突然戛然而止,他狠狠擦了一把眼泪,阴森森地说:“我看清了,前面囚车上的那几个混蛋,就是他们动的手,妈的,什么不许伤人性命?老子可不管这些了,今天非宰了这几个混蛋不行。”
林汉显得很冷静,他低声说:“老段,你不能太冲动,那几个战士没什么错,他们就是受这种教育长大的,对敌斗争就得这样,你教育手下战士难道不是这样?我可警告你,千万不可伤人性命,不然1号知道了饶不了咱们,我一直认为你段鹏的心理素质是第一流的,怎么今天这样失态?别忘了你是特种兵。”
林汉的话很见效果,段鹏也感到自己的失态,他擦干眼泪,镇定下来对林汉说:“老林,你提醒得好,我今天有些失态,不过现在好了,你放心吧,我不会误事。”
囚车拐过一道弯,速度猛地减慢了,经验丰富的司机立刻感觉出汽车的两个后轮胎没气了,轮胎的钢圈和路面接触造成的颠簸使减震器发出怪声。他骂了一句停住车,推门下来准备换胎。
站在街道拐角处的梁军冷笑一声,吹吹枪口上的火药味,熟练地拧下消声器,把手枪插入腋下的枪套里,他握住装在袖子里的钢心橡胶棒晃晃悠悠向汽车走去……
与此同时,段鹏的吉普车也停了下来,林汉下了车,双手插在裤兜里闲逛般地凑过去……
昏迷中的李云龙觉得有人在轻轻摇自己,旁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轻喊:“1号、1号,您醒醒。”
他眼前的景物开始清晰了,发现是段鹏和林汉扶着自己,两人都穿着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扮成工人模样,汽车在高速行驶着,不过似乎不是刚才的囚车了。李云龙马上明白了,他冷冷地问:“刚才的司机和警卫战士呢?”
林汉回答:“1号,您放心,我们没伤人,只不过用橡皮棒敲了一下,这几个家伙可能要多睡一会儿,我们把那几个小子放在个安全地方,醒了会自己回去。”
李云龙叹了口气:“你们这几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到底还是干了,你们想过没有?这次惹下的可是杀身之祸,一旦败露,军事法庭可要判死刑的。”
正在驾驶汽车的梁军回答:“1号,干我们这行的都认为,死和睡觉是一回事,一个破军事法庭能唬住谁?再说啦,我们现在的身份是‘井冈山兵团’的造反派战士,有点儿事也该‘井冈山兵团’负责,关我们屁事?”
李云龙疲乏地闭上眼睛吩咐道:“把我送回家去。”
段鹏和林汉大惊失色道:“1号,千万不能回家,那是自投罗网。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就换车,这辆车是梁军从东风机械厂偷的,我们马上要把它扔掉,有人会把您送到渔船码头,船已经准备好,几天以后您就可以在辽宁葫芦岛附近登陆,东北那边的事有人安排,您先把风头躲过再说。”
李云龙睁开眼厉声道:“谁要你们安排这些?我再说一遍,现在我命令你们送我回家,听见了吗?”
三个部下无奈地服从了命令,梁军把偷来的吉普车甩在郊外的树林里,他们扶李云龙上了事先藏在那里的挂着军用牌照的吉普车,段鹏和林汉、梁军脱下印着“东风机械厂”字样的工作服扔进树林,换上了军装。李云龙发现这几个家伙把这辆吉普车里装备得像个军火库,有微型冲锋枪、微型手雷、燃烧弹和烟幕弹,还有几件进口的开夫拉防弹背心和一具“40”火箭筒。李云龙嘲讽道:“抢个李云龙还用费这么大的劲?你们的装备都可以去袭击装甲部队了。”
段鹏说:“这辆车我们改装过了,外表和普通‘北京吉普’一样,其实四周都加装了防弹钢板,轮胎也防漏的,前风挡是防弹玻璃,而且随时可以放下,能迎头发射火箭弹。1号,我们早计划好了,这次行动尽量做到不伤人,可万一哪个环节出了点儿问题,我们就豁出去大干一场了,所以我们不得不做点儿准备。”
李云龙笑了:“谢天谢地,幸亏顺利,不然不知有多少人要倒霉了,我不是早就和你们说过,要闹事去那边闹,这边可不能闹。”
梁军一边开车一边说:“1号,我怎么觉得自己都乖得像个才过门的小媳妇了?什么事都不敢干,谨小慎微的,这哪是特种分队?明明是‘南京路上好八连’。就说刚才吧,押送您的那几个毛头小子,收拾他们还得用橡皮棒?这是林汉的主意,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要我说,一人给他一掌就完了。费这事干什么?1号您想吧,要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我们分队就改个名吧,叫乖孩子分队得啦。”
林汉苦笑道:“1号,那橡皮棒就是给他这种人预备的,不然这小子一掌上去,能把人家脑盖骨打碎,那几个战士再怎么样,也是出于无知嘛,咱们总不能一出手就杀人呀?”
李云龙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鲜血,段鹏等人急了:“1号,您有内伤,咱们先去医院吧,铁路医院咱们有关系,保密没问题。”
李云龙吃力地喘息着说:“没事,当年十几块弹片差不多全打进肚子了,不是照样活了这么多年?林汉,你刚才说得对,那些新入伍的战士要听党的话,服从上级命令,这没什么不对,我刚当兵的时候脑子比他们还简单,现在问题是,党也有错的时候,党和国家犯了错误,不能要这些年轻战士负责嘛。看来当初梁山分队缺个军政素质全面的政委,我临时把林汉推上去是做对了。”
梁军回头报告:“1号,咱们到了,我已经在这一带转了几圈,仔细观察过了,我可以肯定没有情况,咱们可以下车了。”
段鹏用对讲机和部下联络:“06、07,报告你们的位置。”
“报告01,你们在我的视线里,距离约一百米,听候指示……”
“06、07,马上秘密封锁这一带,如有武装军警进入,可以先提警告后开火,没有我的命令,任何武装人员不得进入这一带,执行吧。”段鹏冷冷地下了命令。
对讲机传来 06 惊喜的声音:“明白了,谁敢进入我的警戒圈,就开火打他狗日的……”
李云龙住的小楼,在他被捕后就被查抄了,大门紧锁着,贴着封条。不过这难不住梁军,他用一截铁丝花了十秒钟就开了锁。段鹏和林汉一左一右搀扶着李云龙走进客厅坐在沙发里。李云龙喘息着指指壁炉说:“小梁,你把手伸进壁炉里,摸摸炉壁左上方,那里面凹进去一块,放着一个铁盒子,你把它掏出来。”
梁军取出铁盒,李云龙示意打开,他打开盒盖,掀开里面的蒙布又拆开几层油纸,发现一支袖珍型“勃朗宁”手枪静静地躺在铁盒里。
李云龙伸手拿过手枪,仔细端详着,这是枝比利时 FN 公司出产的袖珍枪,枪身全长 115 毫米,口径 6.3 毫米,重量 375 克,弹容 6 发。李云龙曾把这手枪给一个研究常规兵器的工程师看过,那工程师一看就知道,曾告诉他,这种枪是 1906 年著名枪械设计大师勃朗宁先生设计的,并由比利时 FN 公司生产,成为名噪一时的名枪,后来由于此枪性能良好,欧洲很多国家都有仿制,据说销售量已达到四百万枝。
李云龙默默地抚摸着蓝汪汪的枪身和枪柄上精致的花纹图案。这枝枪很能反映出制造国家的工业化水平,制造工艺极为精良。他想起了当年楚云飞送他这枝枪时的情景,心里突然感到一种暖意,这个楚云飞,倒真是个人物,他把玩着这枝手枪思念着它的前主人。
要说心里话,他还是挺喜欢楚云飞的,他和楚云飞打了大半辈子交道,一会儿是朋友,一会儿是对手,见了面除了喝酒就是谈军事,就是不能谈政治,一谈准要唇枪舌剑地干起来,彼此攻击对方的政党。淮海战场上的最后一别,李云龙送了他两发机枪弹,他回赠了一发迫击炮弹,那十几块弹片至今还留着呢。嗨,朋友嘛,平时惺惺相惜,战场上各为其主,先是一起和日本人干,打完了日本人,朋友自己又干起来,打得你死我活的。1949 年你小子跑了,我还挺高兴,不然逮住你我李云龙可救不了你,八成 1950 年镇反时就把你小子毙了。这还不是最好的结局?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有交手的机会了。想想吧,咱们当团长的时候吵,当师长的时候打,没想到都当了将军又隔着海干了起来,我的特种兵收拾了你一下,你反过手又折了我几员大将,这辈子和你小子算是粘上啦,你一嘴我一口,你一拳我一脚,谁也没占什么大便宜,咋老闹个扯平呢?楚兄,你我兄弟之间也该有个了结了,谢谢你送我的这把枪,我就带它上路了,怎么样?这够给面子了吧?老兄我先走一步,到了阎王爷那儿,要有机会,咱们接着干。
李云龙拒绝了段鹏的帮忙,他两膝夹着手枪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依次卸下手枪套管、复进机簧、缓冲器和弹匣,很从容地用布擦拭着每一个零件,一边对段鹏等人说:“我刚当红军时,是扛着自家的梭标去的,那时红军队伍不发枪,除了有口饭吃,别的都要靠自己了,你们别看电影上的红军队伍,清一色灰布军装、八角帽,那是胡说八道。1927 年夏天我是下身只穿条裤权,上身光着膀子过来的,后来打土豪弄了件黑杭纺绸大褂,就是电影上财主爱穿的那种,黑底上印有‘福’字或‘万’字图案的绸大褂,这件大褂我穿了半年,你们想啊,行军队伍里有个穿财主绸大褂的人是什么样子?可当时就是这样,谁也别笑话谁,部队没有被服厂,没有后勤部,所有东西除了打土豪就是靠缴获,后来求乡村大嫂子织了几尺土布,用草木灰染成灰不溜秋的,好歹做了身军装。记得当时裁剪的很糟糕,裤裆勒着屁股沟,走起路来磨屁股,就这,还当宝贝呢。”
段鹏等人都笑了。
“我第一次参加战斗,用梭标捅死一个敌人,缴获一枝老套筒,你们没见过这种枪,是清末光绪年洋务派大臣张之洞创办的汉阳兵工厂的产品,射击精度极差,很容易卡壳,我那枝老套筒的膛线都磨平了,子弹总是翻着跟头出去。后来,我又缴获一枝‘中正’式步枪,是国民党河南巩县兵工厂的产品,抗战之前,这种枪算当时最好的步枪,只装备中央军部队,其实也只五发弹容,单发射击,人工退壳,射程和精度还不如日本的‘三八大盖’。抗战时我用一枝德国造驳壳枪,它的正式名称叫毛瑟‘M1932’式手枪,口径 7.63 毫米,弹容二十发,有效射程一百米,这种枪适合近战,枪身后有快慢机头,拨动连发机头,能顶枝小冲锋枪,在当时可是枝好枪。后来,就没意思了,官越做越大,枪越来越小,也没机会冲锋了……”
李云龙笨拙地把手枪重新组装好,把子弹顶入枪膛,他仔细抚摸着蓝汪汪的枪身,枪柄在他的手掌中渐渐温暖起来,仿佛有了灵性。他自言自语地说:“玩儿一辈子枪,最后只剩下这枝小玩艺儿啦,这简直不算枪,是娘们儿玩儿的玩具。”
段鹏等三人都以立正姿态站在一边注视着李云龙,他们闹不清军长要干什么。时间在一分一钞地流逝,他们都是老兵了,心里非常明白,在此处耽误的时间越久,危险就越大,但他们谁也没说话,面对渐渐迫进的危险,他们面无惧色地稳稳站在那里。
李云龙抬起头,仔细把三人上下打量了一遍,似乎在用目光向三个忠诚的部下告别,目光中饱含着疼爱和欣赏。段鹏的心里猛然颤抖起来,他心里全明白了,因为他在军长的目光中看到了诀别,他的眼泪刷刷地顺着面颊洒落在胸前,不由失声喊道:“军长,我的军长,请跟我们走,我们求您啦,求您了……”
李云龙冷冷地命令道:“现在我命令你们马上归队,听清楚没有?我从来不说第二遍,给我马上走。”说完他绝然扬起枪口,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段鹏。
“我们绝不走,您要愿意开枪就开吧。”段鹏第一次拒绝了军长的命令,态度非常强硬。
梁军跨上一步,脸绷得近乎狰狞说:“军长、您应该知道这小玩艺儿对我们没用,我们可以缴掉您的枪。强行架走您,我们有这个能力。”
李云龙冷笑道:“嗬,真是翅膀硬啦,敢缴我的枪……”话音没落“叭”的一声,子弹接着梁军的头皮飞过去。梁军面不改色,动也不动地说:“军长,这没用,要是这小玩艺儿都能把我们吓住,那您亲手组建的特种分队也太废物了。”
李云龙无奈地摇摇头,口气缓和了一些:“你们听好,一个军人,可以在肉搏战中被敌人砍掉脑袋,但他绝不可以被侮辱,军人可以去死,但绝不能失去尊严,你们想把我藏起来,过几年苟延残喘的日子,我认为,即使是出于好心,也是对我李云龙的侮辱,让我活得像行尸走肉。这样做,我只能认为是谁和李某有深仇大恨,绝不是什么好心。你们明白吗?大丈夫来去赤条条,活着要活出个人样,死也得像条汉子,干吗要我去学缩头乌龟?坏了我一世名声?”
段鹏、林汉和梁军终于明白李云龙决心已定,已无挽回的可能了,三人不由心中大恸,这些心硬如铁的汉子第一次弯下从没弯曲过的膝盖,齐刷刷地跪在军长的面前,男儿膝下有黄金啊,他们要用这种中国最古老的礼仪向他们最尊敬的,对他们有着知遇之恩的将军告别,这三个坚强的汉子热泪纵横,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云龙疲乏地闭上眼说:“好啦,快走吧,记住!要保住这支特种分队,别让海峡那边的同行看笑话,拜托啦!”
段鹏等三人擦干眼泪,立正站好,向军长行了标准的军礼,然后流着泪走出大门……
李云龙扶着楼梯扶手慢慢走上楼,从卧室的壁橱里拖出一只紫红色布面箱子,他打开箱子,这是 1955 年解放军授衔时发的将官礼服,据说当年为了这身礼服,很多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都帮了忙,有的国家给料子,有的国家负责加工肩章和纽扣之类的小物件,李云龙模了摸领花和袖口上面金灿灿的松枝,松果图案,那双和礼服相配的小牛皮靴子是高腰松紧口样式,将官和校官的靴子略有差别,将官靴的靴头扁而尖,线条很流畅,这点微小的差别表明了 1955 年时解放军的正规化程度和森严的等级差别。
李云龙很困难地脱下沾满血的旧军装,慢慢地穿上这套已经过时的将军礼服,心里想起当年授衔时他和丁伟等人嫌少将军衔太低而故意闹事的往事,不由得轻轻笑了。那会儿还是年轻呀。
礼服穿好了,他又从箱子衬里的小兜中取出三枚金灿灿的勋章,他仔细端详着三枚勋章,心里暖融融的。有八一红星图案的二级八一勋章是授予在十年土地革命战争中担任过团级指挥员的。有延安宝塔山图案的二级独立自由勋章是授予抗日战争中担任过八路军、新四军团级指挥员的。有天安门图案的一级解放勋章是授予解放战争中担任军级以上指挥员的。这三枚勋章从设计到铸造都极为精美,上面镀着纯金,在灯光下很耀眼,这三枚勋章上浓缩着从贫瘠的山沟里浴血拼杀而渐渐强大起来的这支军队的历程,也浓缩着李云龙个人历史和百战搏杀的记载。
他把勋章别在礼服的右胸上,戴上装饰着金色帽缏的大沿军帽,对着穿衣镜看看,到底是礼服,穿上它,人变得神采奕奕,穿衣镜里出现一个八面威风的将军,一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气概,黄色的硬质肩章上,那颗金色的将星在灯照下闪烁着……
他扶着楼梯扶手从楼上下来,慢慢坐进沙发,拿起电话拨通了马天生的办公室:“我是李云龙,现在在我家里……这有什么好奇怪,我知道你正四处搜捕我,怎么就没想到上我家来看看呢?你大概只顾着在车站码头撒网了吧?看来你的脑子不太灵活。说实话,这个军交给你我还真不大放心。好吧,你来吧,咱们该好好谈谈了,毕竟共事一场嘛。记住!只允许你进我的大门,持枪的战士们不准进来,我手里有枪,你马天生要有点儿良心,就不该让年轻的战士做无谓的牺牲。好,来吧,我等你。”
他挂上电话,他坐在正对大门的沙发上,腰板挺得笔直,两个膝盖微微分开,被折断的左臂自然垂放在左腿上,他闭上眼睛。
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该走啦。身为将军,他不喜欢这种归宿,记得一个著名的外国将军说过:一个军人最好的归宿,是在最后一场战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击中。李云龙同意这种观点,欣赏这种死法。可惜,生活没有给他这种机会。
他环视着这熟悉的客厅,在这里他和妻子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客厅里的空气中似乎还留着田雨特有的芬芳气味,这沙发上好像还留着田雨的体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馨,眼前幻化出炮火连天的淮海战场,那小小的野战医院,那穿着白色护士服的美丽少女。他忘不了妻子和他分手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云龙啊,你是龙,我是云,龙和云是分不开的。他想象着,一条浑身闪动着金色鳞片的苍龙在一片云蒸霞蔚中翩翩起舞,云中龙啊。他不由轻轻笑了。妻子也太高抬他了,不过,妻子能这么看重他,还是挺使他感到欣慰的。
唉,人要是能重新活一遍,大概就会比第一次活得仔细些,有滋味些,会多享受些欢乐,少存些遗憾。唉,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好好读读书,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的。他记得赵刚劝过他多次,还手书了一副条幅送他: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据说这是曾国藩写给其弟曾国荃的。赵刚对这位不好学习的老战友很是恨铁不成钢,而喜欢以大老粗自居的李云龙很不以为然,这条幅早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李云龙轻轻笑了起来,每个人回首一生,谁能没有遗憾呢?当初要不是参加了红军,他李云龙守着家里的两亩薄地,还不是腚朝天地在土里刨食?也许到老死也不会走出大别山一步,那时他不知道自己是住在一个圆型的地球上,还以为大地像块揉面用的案板平平的一块,而遥远的省城便是大地的中央。真傻得可以。他第一次见到飞机是反围剿时,国民党那老掉牙的双翼飞机,在飞机的俯冲扫射中,他傻呆呆地站在那里问:“班长,这大鸟儿上咋有人呢?”
如今回首往事,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净碰上文化人了,要没这些有学问的人,他还不定傻成什么样呢。他碰上的第一个文化人是他当营长时的营教导员朱玉成。李云龙和他相处了很短一段时间,朱玉成就牺牲了。李云龙清楚地记得他是翻越夹金山时滑下山涧牺牲的。那天天气很晴朗,映入眼帘的色彩也很绚丽,蓝色的天空,白色的雪山,漫山遍野的红军部队,宣传队的女兵们站在没膝深的雪里打着快板鼓动着士气,山上山下红旗翻卷,朱玉成在李云龙身边随口吟出几句古诗,让李云龙至今记忆犹新:
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
此时雪满天山路。
…………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此时雪满天山路。朱玉成话音没落,脚下一滑,人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向深涧飘落下去……唉,打下这个江山可真不容易,死了多少人哪,这个朱玉成要是能活下来,1955 年至少授个中将。他也是从大别山深处走出来的。大别山啊,当初黄麻暴动,几十万大别山子弟参加红军,如今还有多少?1955 年授衔,来自大别山的将军有 293 名。这些幸存者成了将军,可谁能忘了那倒在战场上的几十万大别山子弟?
落叶归根,该回去啦。
一别家乡四十年,故乡的一切恍如昨日,远远地他好像看见黑紫色的大别山主峰金刚台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勾画出险峻的侧影,上面矗立着古堡,显出一圈雄壮而粗犷的轮廓,故乡的山野渐渐漫起蓝色的雾气,高大的松柏、杨槐、栗树把枝杈刺向苍穹,村落、寺庙、水车、关隘都被虚虚幻幻的雾岚所笼罩……
魂归故土,应该是最美丽的人生终极,高官和厚禄,甚至轰轰烈烈的事业,都不如大自然的赐与来得温馨。魂归故土,是他晚年梦寐以求的梦境。几十万大别山子弟都回去了,他当然也要回去,那是故乡。。
有多少次,他在《中国古代地名大辞典》上寻找着故乡……北岭之在湖北河南间者,曰大别山脉。为江淮间一大分水岭。即周秦之冥也。今凿山通道七十余里。平汉铁路通过之。西起湖北应山县。东至河南商城,罗田至安徽霍却,霍山诸县之间。旧于关上设关隘十三……自古南北战争,恒以此为重险。
沧海横流,血肉横飞,方显出英雄本色,当年万源保卫战,敌军在不到 30 华里的地面上,使用兵力竞达九十个团,数量十倍于红军,谁能记清当时打了多少次恶仗?每天要牺牲多少人?他却是不多的幸存者之一。而眼前,一切都沉寂了,流逝了。那惊心动魄的枪声,那撕肝裂肺的呐喊,那悲痛欲绝的咒骂和呻吟,那狼藉遍野的残肢断骨和头颅,那千疮百孔仍迎风飘扬的军旗;都沉寂了,流逝了,无影无踪了,犹如做了一场梦……
李云龙睁开眼,他听到了汽车的刹车声和沉重零乱的脚步声,他从茶几上拿起了手枪。发现大门外有几个端着冲锋枪的战士正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叭”李云龙手里枪响了,子弹从一个战士的左耳边擦过,战士们立刻闪在大门两侧。李云龙厉声喝道:“马天生,你可以进来,我说过,不要让战士们进来,小心我的枪走火。”
马天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们都退到院子外面,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李云龙,我进来了。”
马天生面无惧色地走进客厅。
李云龙满意地笑道:“马天生,敢在我的枪口下走进来,你还算条汉子,坐吧。”
马天生在面对李云龙的沙发上坐下来,不动声色地回答:“承蒙夸奖,这是你李云龙第一次称赞我。可我并不感到荣幸,你该知道,一个共产党员是不怕死的。”
李云龙皱皱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又来了,我说马天生呀,你咋像演戏的?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台词?你我好歹共事一场,如今我要走了,你能不能不说那些套话?”
“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分歧,因为政治观点南辕北辙,你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到现在还采取对抗的手段,你怎么能听懂一个真正的革命者的语言呢?李云龙,你走得太远了,我劝你放下那枝枪,这才有出路。”
李云龙冷笑道:“军人没有交出武器的习惯,除非他死了以后。说到出路,你可想错了,我从来没有打算给自己留条出路,所以你这话等于没说。我找你来不是为了和你争论这些理论,因为我这辈子就没闹明白过,你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尽管你比我有文化。我只想告诉你,我李云龙这条命,不喜欢听别人摆布,谁都不行,日本鬼子和国民党不行,现在的中央文革也不行,我这条命得由我自己摆布,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死法。我李云龙这条命虽说不值钱,可也不能被别人轻轻松松就拿走,这活儿得由我自己于,你知道一个军人最体面的死法吗?上吊?服毒?都不行。那是老百姓的死法。告诉你,军人的死法应该是用子弹。你看,我把枪口对准太阳穴,当我扣动扳机时,子弹会从我另一侧太阳穴穿出,随着子弹喷出的是我的血和脑浆,那时你会看到,我李云龙的血是热的,滚烫滚烫的,冒着热气,我的脑浆是白的,像没点好卤的豆腐,糊里糊涂的,这是因为我这辈子没闹明白的事太多。这颗子弹从我太阳穴穿过后,应该打进那边墙里,那墙是灰墙,不会产生跳弹,如果你想留个纪念,就把这弹头挖出来,我送你了。如果你不稀罕,就把它留在墙里,将来不管谁得到它,和我都是个缘分。嗯,还有,这颗弹头可能有些变形,因为我的颅骨比较硬……”
李云龙用右手举起手枪,把枪口抵住右侧太阳穴。
马天生的脸色倏然变得像一张白纸,他失声喊道:“李云龙,你不要开枪……”他冒死猛扑过去想夺枪。
“叭!”一颗子弹打在马天生脚前的地板上,离他的脚趾只有一寸远,马天生僵住了,他不顾一切地喊道:“老李,你不要冲动,你我的关系到了今天这样,也可能是我在某些方面做得有些过分,我们好好谈谈……”
李云龙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懒得说话,他的食指猛地扣动了扳机……
李云龙斜倚在沙发上,双眼睁着,似乎还在沉思,勃朗宁手枪掉在地板上,空气中迷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儿,一缕鲜血从他左面颊上流下来,像一条红色的小溪汨汨流淌,染红了他肩章上那颗金色的将星……
马天生几乎没有犹豫,他一个箭步冲到那面墙前,迅速地挖出了那颗弹头,仔细地端详着,李云龙说得没错,那弹头的确变了形,他的颅骨还真硬……
马天生默默地把弹头放进自己的上衣兜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客厅。一个细心的战士发现,马政委的脸色惨白,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他的眼中竟闪出了一丝泪光。
两天以后的一个深夜,田雨在狱中割腕自尽。看守人员为此受到严厉的训斥,他们始终没搞清楚,那块小小的保险刀片是怎样躲过严密的搜查带入狱中的。看守人员私下里议论说,这女人是做好赴死的准备来到监狱的,她根本没打算活着出去。看她手腕上的那个伤口,割得像个孩子嘴,啧啧,这女人,真下得去手……看守人员从田雨的遗物中发现一张信纸,这是狱方发给她写交待材料的。这张信纸马上被送到马天生的办公桌上,那上面很潦草地写着南宋词人陈与义的一首《临江仙》:
座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
渔唱起三更。
马天生默默看了很久,始终没说一句话。同日,负责看守李云龙遗体的两个战士,突然遭到几个不明身份的人袭击,使他们昏迷了整整四十八小时。事后检查,除了少了军礼服肩章上的将星和那三枚勋章,别的什么也没动。
郑波因为立场问题,去海防团当政委的任命被取消,他被发配到部队农场劳动改造。那天他正在围海造田工地上背石头,对面敌占岛上那功率强大的广播站又开始广播了。一股宏大的铺天盖地的音乐声像飓风一样掠过海峡,郑波的心脏猛然收缩起来,这是贝多芬英雄交响乐的第二乐章,那首著名的《葬礼进行曲》,肃穆、悲哀的音乐过后,往常那娇滴滴的女人声音没有出现,一个声音浑厚的男广播员缓慢的声音传来:“……驻岛全体国军将士对李云龙将军的逝世表示深切哀悼……民国三十一年冬,李将军率部与倭敌激战于野狼峪,白刃战中手刃倭寇数百余,日军闻风丧胆。民国三十三年,李将军于晋西北全歼装备精良之日军山本一木特种部队,凭血肉之躯及劣势装备与敌浴血奋战,实乃中国军人之楷模。……现在广播在抗战中曾与李云龙将军协同作战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原‘国军’第二战区上校团长、现役‘国军’陆军中将楚云飞的悼念文章,楚将军引用南宋词人刘克庄《满江红》词作为开始: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极……”郑波把背上的石头狠狠地扔进海里,禁不住泪如泉涌……
李云龙去世几个月后,中苏边境战争在珍宝岛地区爆发,整个世界的目光都投向这个位于黑龙江虎林县境内,在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面积仅为 0.74 平方公里的小岛上,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军队在这一地区进行了一场有限的边境战争。双方的军人在战斗中都表现出高度的爱国主义精神和不畏牺牲的决死姿态。孔捷将军指挥的重炮群与苏军炮群激战数日。是役,苏军比金边防总站战时总指挥列昂诺夫上校,总站长扬辛中校饮弹身亡。战斗结束后,孔捷将军在作战室里独自坐了很久,他想起十几年前南京军事学院丁伟将军的论文,他的重组战略大格局的构想,他的战略预见性。继而想到老战友李云龙早逝,孔捷将军不禁热泪纵横,难以自抑……
李云龙的野战军也奉命调防,作为战略预备队调往可能爆发战事的地区。而马天生到底没当上这个军的1号首长,李云龙死后,他的精神似乎也垮了,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后来他主动要求调走,被调往北京的一所军事学院。据说,还是干他的老本行搞政治工作,再往后,就不清楚了……
这年的 7 月,在美国佛罗里达洲东部的卡纳维拉尔角的宇航中心发射场上,一枚巨大的运载火箭喷出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以第二宇宙速度飞向远方。这艘名为“阿波罗 11 号”的载人宇宙飞船载着人类的希望穿过黑暗的茫茫太空,第一次将人类送上月球,从这一天起,人类向宇宙进军的新纪元开始了。在这个躁动的、喧嚣的,充满暴力、鲜血和争斗的地球上,各种不同肤色、不同政治信仰的人群都暂时停止了争吵和厮杀,全人类都怀着庄严肃穆的情感迎接这伟大的新纪元,这是人类的骄傲,人类的希望。
伟大的、举世无双的贝多芬,他把自己博大精深的思想和对人类的无限爱恋和希望溶进了一曲响彻天宇的颂歌。在这伟大的时刻,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响起了贝多芬《第九交响乐》中那辉煌的第四乐章。那规模宏大、气势磅碍的大合唱《欢乐颂》,把全人类的情感都推向了极致。
拥抱起来,亿万人民。
让全世界接着吻!
此时,在这个喧闹、杂乱无章的地球上,只有少数人类的智者能够以睿智的眼光透过重重迷雾,预见到在不远的将来,一场全新的工业革命将席卷全球。人类和社会、政治和经济力量的结构将随之而引起巨变。这场在量子电子学、信息论、分子生物论、海洋工程、核子学、生态学和太空科学的综合科学理论上发展起来的新工业浪潮将要使人类从此步入辉煌的时代。不仅如此,还要深刻改变人们赖以行动与处世的信息结构。改变人类对思考问题、综合情况、预测行动后果的方法,改变识字在生活中的作用,甚至改变自己大脑的物质组成和化学性质。
这一年,与中国毗邻的日本及后人称为“亚洲四小龙”的香港、台湾、新加坡和韩国都展动起日渐丰满的羽冀,开始了后来令世人瞩目的经济起飞。……
时间又匆匆过了十年,公元 1978 年。在李云龙将军恢复名誉、平反昭雪的大会上,在大会将要结束人们即将散去时,从门外匆匆赶来三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者,他们都穿着便衣,腰板挺直,动作敏捷,与会的人们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曾是职业军人。这三位老者刚刚走进会场,猛地看见李云龙将军的遗像。他们突然像遭到雷击般地僵住了,顷刻间三人跌跌撞撞地扑倒在遗像前,为首的老者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老首长,我的老首长啊,我们来看你啦……”说罢泪飞如雨,三人都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号陶,久久的、不间断的痛哭声使在场的人们无不为之动容……
他们离去时留下一束鲜花,在花束的红丝带上没有任何署名,只别着一颗金星,由于年深日久,金星的镀金层已经氧化褪色,变得暗淡无光。与会的大部分人都不识此为何物。只有几个退役离休的老军人一睹此物,都不禁老泪纵横,烯嘘不已,老人们告诉年轻人,这是 1955 年解放军授衔时代表将军军衔的将星……
又过了二十年,这个城市有了很大的变化。在临海滨的一座哥特式小楼前,来了一群中年男女军人,他们按响了门铃。小楼的主人是个来大陆投资的台湾商人,他曾在军中服役过,认得军衔,他发现这些军人的军衔都不低,其中有一个少将,其余都是大校、上校。军人们很有礼貌地提出请求说,他们曾经在这座小楼里度过了童年;今天是特地从四面八方赶来故地重游,不知主人能否满足他们的请求。
商人是个好客的人,既然是此楼的前住户,当然有权利参观一下故居,这和他也是一种缘分,更何况这些人都是一些有身份的高级军官。主人热情地领着军人们参观了楼上楼下所有的房间。军人们又提出能否去后院看看。主人说当然可以,他把客人领到后院时,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主人抱歉地请客人随意参观,自己匆匆去接电话。
电话是有关合资项目的事,主人谈的时间稍稍长了些,当他放下电话匆匆赶到后院时,不由被眼前情景惊呆了,这些穿着笔挺的毛料军服的军官竟齐崭崭地跪在院墙前,抚摸着墙面的点点斑痕,正哭得像一群孩子……
1999 年 3 月 — 4 月第二稿
1999 年 5 月 — 6 月第三稿
小时家里的那台旧电视,能看的台子不多,《亮剑》便成了反复咀嚼之物。父亲也看,他话不多,但看着李云龙时,我总觉得他看到了自己。
少时读完了小说,知道了李云龙的结局。他没有死在冲锋的路上,没有死在敌人的枪下,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用一把楚云飞赠送的手枪,结束了生命。
这实是让人扼腕叹息。
那个时代,似乎就是这样。李云龙,一个为国家和民族流过血的军人,他的风骨是为战场而生的。当战场消失,周围只剩下自己人时,这身风骨便成了他的催命符。可以说李云龙的死和赵刚的死是必然的,或言也许妥协一些,不那么刚强一些,李云龙和赵刚就不会死。可那也就不是赵刚了,不是他李云龙了!他的死,他们的死,不是一场光荣的牺牲,而是令人寒心的一场悲剧。
英雄的血,不该白流,但有时,它就是白流了。